LSD 29|什么也没寻找,却找到了
除去少数宗教崇拜的情形,从字面意义上说,“朝圣” 在二十一世纪更像一个年代错误的词。互联网时代的人们仅在隐喻的层面“朝圣”:他们把前去向往已久的目的地、探访电影的拍摄场所、前往所支持球队的主赛场或崇拜的明星故居称为“去朝圣”,毫不介意在“神2.0”面前稀释并世俗化这个原本圣洁而浓烈的词语。而到了旅游业者口中,“朝圣”几乎就要沦为诱人的广告词或可以写进年度拓展计划里的生意了。
正是在这样的语境下,让-克里斯托夫·吕芬的“孔波斯特拉无心之旅”——即这本《不朽的远行》的副标题——才如此令人震撼。沿着古老的黄色箭头和界碑,吕芬走的是著名的中世纪朝圣路线:从靠近西班牙边境的法国城市昂代出发,沿西班牙北部海岸线直抵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全程八百公里——远远超过获取孔波斯特拉朝圣证书所需的最低限:一百公里。而且他选择了步行,仅有两次例外——一次是脚底起泡时乘了一段地铁,“只是在同一个城市里变换了起点”;另一次则是走捷径迷路后不得已而搭的顺风车——其余时候,他只是不断徒步行走,而这恰恰就是“朝圣路的本来面目:一条布满艰辛的长路,平凡世界的一个断面,一场对身体与心灵的考验。”
让-克里斯托夫·吕芬将全书分为32个小章节,以自然轻松的笔触,记录了朝圣之旅的过程。他并不刻意寻找意义,更极少抒情,避免了将此类文本写成心灵鸡汤的风险;另一方面,又恰到好处地将在路上的思考及心理转变穿插在叙事中,使本来或许会显得太过寡淡的旅行志获得了哲学的深度。
“为什么”作为一个最本质的问题,出现在全书开头。是什么“驱使一个正常的成年人背包徒步将近一千公里”?吕芬带着典型的法式幽默感及作家的虚构天赋提出了四个可能的答案(最好笑的是“我童年住过的城市里一些古建筑上有圣雅各扇贝”——弗洛伊德路线),随后又辩证地指出,朝圣路的功能“就在于让人忘记朝圣的原因”,因为从本质上说,计划的多样性只是幌子,“是朝圣路选择了他们”。
就这样,我们跟随着这位六十三岁的法国医生(吕芬是无国界医生的创立者之一,曾前往突尼斯当志愿者)、外交官(曾担任塞内加尔和冈比亚大使)、历史学家及小说家(曾以《红色巴西》获2001年龚古尔奖)、最年轻的法兰西学院院士(终身的四十名“不朽者”之一——也呼应了书名中的“不朽”)踏上了朝圣之路。而很快,这些身份与头衔将变得不再重要,因为步行者很快就成了流浪汉。在巴斯克地区无人的公共花园里随地拉下一陀大便后(竟然不经意间表演了时下流行的微信表情:大使-大便),你“抛下根据你的职务、你的功过得失打造的沉沉的戏服,成为了另一个人”。
这崭新的另一个人在朝圣途中秘密露营,逐步适应必须的孤独及物质的匮乏,遇见形形色色的其他朝圣者、旅舍老板及教堂修士,经历信仰的出现和消失。趣闻轶事和突如其来的顿悟使这些章节生动有趣。在旅途的高潮、阿斯图里亚斯,吕芬身为“会走路的史前人类”,怀着美妙的新鲜感,听见了朝圣之路向他倾诉的秘密:孔波斯特拉之路“释放思想和欲望的苦恼,清除一切精神的虚荣和身体的苦痛,去除包裹着事物、令我们的意识无法接触的僵硬外壳;它让自我和自然产生共鸣”——或更简单的说,“前往圣地亚哥,我什么也没寻找,可我找到了。”
值得注意的是,《不朽的远行》最初并不在吕芬的创作计划之内。在整个朝圣路过程中,他根本未做任何笔记,他相信“那些你们觉得非同寻常和珍贵的场景往往消失得了无痕迹,而那些微不足道的时刻,因为承载了情感,它们反而了留存了下来,并且总有一天重获新生”。因此要感谢在夏蒙尼的雪天与吕芬共进午餐的盖兰出版社主管,正是他们的提议令吕芬最终决定写作此书。“在记忆的牢笼里,朝圣路苏醒了,撞击着墙壁,呼唤我。我开始回想它,把它写下来,牵着记忆的线,一切都回来了。”